如果只知道杉本博司会拍照,你会错过一个多么有趣的人啊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今天,世界死了”
作为在国际上最知名也是身价最高的亚洲摄影师,
杉本博司两年前在巴黎举办了一个很“不像他”的展览。
展览中你会看见杉本博司著名的海景照片,
和他后来的一些摄影和装置作品,
但你还会看到很多奇奇怪怪,
似乎和你印象中的杉本博司没什么关系的展品,
比如:
史前器物、化石、
穿着能剧戏服的木乃伊、
太空带回来的过期食物等等
——这些都是杉本君的收藏。
而在展览中一页页发霉的手工纸上,
你会看到33个不同身份的人写下的在回溯世界死亡的原因的话
——其中包括
艺术史学家、双性人、建筑师、
程序员、天体物理学家、
基因治疗医生、宗教比较专家等等,
甚至还有一个充气娃娃。
他们留下的开头都是一样:
“今天,世界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改编自加缪《局外人》那个著名的开头。
建筑师说:
现代主义是一个巨大的乌托邦,现代主义建筑承载着和解个体与群体,和解人性与机械的任务。而以此为目标的柯布西耶等现代建筑师错误地估计了水泥的寿命,于是在下一个百年,所有的高楼都会坍塌。
程序员说:
未来人们都利用电子芯片来存储记忆和情感,而太阳系的磁场畸变令所有的电子系统崩溃。而人类亲手把自己的全部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塑料与铁丝。
……
这些所有的文本都是杉本博司编撰的——
“我能想象的关于人类最糟糕的预言”。
每一个都令人深思。
觉得这个展览简直“太杉本博司了”!
一直讨厌被称作摄影家的他,
终于有机会把自己无法被涵盖进“摄影家”的巨大而庞杂的部分一起呈现在了世人眼前。
而且其实,
正是这庞杂的好像和摄影没什么关系的部分,
才让杉本博司成了杉本博司。
我们先回顾一下让杉本博司成名的代表作们。
他的作品看起来都很简单,好像没什么技术难度。
比如他从来不拍生者。
只是拍拍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的模型:
《自然历史博物馆》系列作品
还有不会动也不会闪躲相机的蜡像:
《蜡像馆》系列作品
还对抓拍这事不以为然:“摄影不是打猎”。
他的作品的标志看起来也很容易学:不就是虚焦,加上长时间曝光。
他花了20年时间,在世界各地拍摄大海,但拍出来的照片构图几乎一样,都是天、海将画面一分为二。
《海景》系列作品
他拍影院,从放映起开始曝光,直到影片结束,最后的画面里原本黑暗的电影院被中间的屏幕光源照亮了,电影屏幕则因为曝光过度变成一片耀眼的白光。
《影院》系列作品
他拍建筑,也将焦点设在无限远,这些坚硬的庞然大物在他的镜头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糊的影子。
《建筑》系列作品
其实我现在自己写得有点心虚,假装觉得他只是在很容易地拍一些很简单的画面,但明明自己每添加一张照片时都感觉到心被撞了一下。
比如他的海,笔直锐利的海平面,让我觉得它们下一秒就会涌向我,而我马上就会从海平面坠下——不对,这时现代意识会跳出来提醒我:地球是圆的。
还有《影院》系列。杉本博司在电影开场前按下快门,待观众全部离场时快门才落下。电影已经结束,观众已经离场,可那一方白光不断提醒着这个空无一物的剧场的吊诡。我忍不住在想人临终前脑中可能浮现的画面,一生的故事是不是也会如这过曝的屏幕般闪现,然后戛然而止,唯有身外的世界,和这个剧院一样,继续伫立,像某种废墟一样。
又比如自然博物馆里海狮的那张照片,明明知道他拍的只是博物馆里的海狮模型,还是觉得它让我想起史前,人类还未出现时的景象。
这可能还真是杉本博司想达到的效果:
“我,从使用名为‘摄影’的装置以来,一直想去呈现的东西,就是人类远古的记忆。那既是个人的记忆,一个文明的记忆,也是人类全体的记忆。我沿着时间回溯,想唤回我们到底来自何处,我们究竟如何诞生的思考。”
杉本博司出生在1948年的日本,家中是二战后银座经营有成的公司,在日本少数未受空袭轰炸的地区成长,自认是“战前日本人”。
很多个人照片中,杉本都显得不苟言笑,但实际却是爱笑随和、擅长沟通的人,他不认为照片能抓住真实,“赤裸裸的现实在相机面前就会变成装模作样的现实”。
“所谓的摄影装置,是由一对阴阳机械所构成的塑造形体的装置。在活生生的人脸上直接铸模,在从模铸之所出一模一样的面具,但是要达到完全相同的境界还有一点距离。”
杉本博司儿时最喜好的是木工和科学。初中因为对火车模型的爱好开始用相机拍摄各地火车照片。高中加入摄影社团,广泛涉猎文学、音乐和艺术。大学进入一所基督教学校的经济系就读——在60 年代,共产主义思想流行,大学里基本上都是左翼人士,杉本博司说自己当时是个严肃的学生,辩证唯物主义,包括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费尔巴哈、康德的理论都是自己的专业,还曾经是一场学生运动(虽然是温和的那种)的发起人。
大学毕业后,杉本博司去了美国,进入洛杉矶设计艺术中心重新学习摄影——原因是他希望拿到签证留下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留学,而他认为学习摄影最快也最简单。
“为什么想要留在美国?”
根据外滩画报2012年的采访:
“那里是嬉皮文化的天堂,flower、children、自由、性爱,这些都令我很享受,嗯。”
杉本博司说自己在美国是个坏学生,并不去上课,大多数的摄影知识已经自学了,但也在学校学习了大画幅相机的拍摄方法,虽然只是技术上的。
两年后,杉本博司毕业,去了欧洲,成了嬉皮士,“去了苏联莫斯科,去了波兰。我去看了东欧所有社会主义国家,我说,噢,这一点也不好。然后我就改变想法了。”
1974年,他回到美国,开着他的大众露营车,载着家具与朋友从洛杉矶穿越美国大陆抵达纽约,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
杉本博司纪录片截图(索要纪录片网址可回复“杉本博司”)
那时的纽约艺术界正处于六十年代波普艺术告终,极简艺术、观念艺术等知性气氛兴起的时刻。杉本怀抱着一股野心“要以被艺术界轻视为二流媒材的摄影,在当代艺术中扬眉吐气”。
——这些都是我后来查到的资料,觉得回答了我看了他的随笔集后感受到的疑惑——他怎么会是以一个摄影家的身份被人们记住?
因为随笔集太好看了,以至于根本不像一个摄影师写的,不,无意冒犯摄影师们,只是看起来杉本博司的兴趣远在摄影之外。
你会发现他对日本传统文学、东西方历史、宗教、建筑、经济学、科学等方方面面知识都饶有兴趣。(以至于每篇文章都有几页注解……)
比如他会因为看到杂志摊上旧的《时代》周刊上有刊登天皇照片,开始去研究刊登的次数(顺便注意到登上其最多的蒋介石),了解天皇制度、神道教,二战时期的舆论,并翻译出当时西方媒体对日本的专题报道。
比如刚毕业时他曾经靠经营古美术品为生,现在依旧保留着收藏古美术品爱好(反正他说他的卖作品的钱大多数都用来买了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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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在乡下古董店挖宝,发现一只壶,那是镰仓时代的造型,壶中残留着湿土,以及类似骨头的东西。我试着把壶洗一洗,或许是污迹随着骨头流了出去,壶上出现了一层美丽的自然釉。古之熏就是死之熏。我一想到我存在的这个“生”,以历经数十世代的“死”,和数百年前的镰仓时代相连,便陷入了遥想,想问自己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他现在甚至还是一家名为“味占郷”的神秘的料理店的店长兼主厨。这家店没有公开地址、电话、邮箱,营业时间也不固定,店里只有四个座位,只招待自己中意的客人,为每个客人量身打造料理,配置以不同主题的古美术品,基本不接受预约,如果预约,估计要排到100年以后。店主自己也承认:“这是一间门槛很高,有些令人讨厌的店……请不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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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这回事,就是杀生。鱼也好,蔬菜也好,都是一场以剥夺其他生物的生命来延续人类生命的仪式。能够对此充满感激之情,能够体会一草一木皆有佛性,孕育了日本人的心性。因此,所谓美味,就是潜藏在自然内的滋味——这便是料理的乐趣。
关于味占郷的展览
正是因为他对世界层出不穷的想法才让他的作品诞生。
建筑系列的想法来自于觉得“建筑物是建筑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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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着手设计新建筑时,脑中首先浮现建筑隐约的理想姿态,然后逐步形成计划、绘制设计图。但一旦开始施工,便如同日本的政治基金规制法般,逐渐远离最初的理想。最后成形的建筑物,便是理想和现实妥协的产物。建筑师可以抵抗现实到何种程度,就能证明自己是何等一流的建筑师。
所以他将焦点定在无限远,拍下虚焦的建筑:“拍下阴魂不散的建筑魂魄。”
杉本博司拍的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
杉本博司拍的柯布西耶的朗香教堂。
他的《海景》系列是因为他好奇人类意识的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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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海景》系列和时间概念有很大的关联。我想最早的人类所看到的风景,应该就是海景。然后我又思考最早的人类意识到自我的时候,所看到的海又是怎麽样的?所以这不但是追溯我个人记忆的方法,同时也重叠了全人类共同的记忆。
而将自己的海景作品置于收藏的舍利子容器中,觉得在燃烧的火焰中平静伫立的海让他联想到这座星球诞生后不久的太初景象,孕育出生命前的炙热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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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景让我想到,在我的血中,一定还残留着人类经过数十万年进化的痕迹。人类超然于其他物种,发展意识,养育文明,发展艺术、宗教、科学,编织成为历史。我感觉在现代,可以再次唤起那最初意识发生的现场、意即再次唤起心灵发生的现场的力量,就潜藏在海景中。
时间之箭
他从不和一般摄影师一样挂着相机出门寻找影像:“我先不断思考影像是什么,先在脑中先有一个图像,然后背着相机去寻找契合想象的图像。”
他甚至讨厌别人称他为摄影家:“一旦被称作摄影家,心里总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照相机装置的一部分,有种被动了洗脑手术变成机器的感觉。”
在以杜尚为师的杉本博司看来,摄影只是他常用的便于引用日常生活这种“现成品”的一种装置,如何把影像从拍摄的对象物的符号形式里抽离——让你看到的海不是海,模型不是模型,蜡像不是蜡像,影院不是影院,从而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这才是他所关心的。而对这种摄影语言的发明,才是他真正厉害所在。
不过如果你以为杉本博司的厉害之处只是他擅长想出牛逼的idea,那就错了。
杉本博司拍摄和冲洗照片的工作方式有时更像一个科学工作者——偷偷觉得这也是他偏爱银盐摄影的原因。
因为如果你看过杉本博司《海景》作品原作,你会发现其中灰阶变化是非常丰富的,眼睛不断被一个接一个摇荡的波纹所吸引,“就像点彩派的绘画作品一样,每一颗粒子都可以看见。”
拍摄海景系列时,为了表现这种“无限丰富的层次”,必须使用老式的大画幅相机,用银盐的原始方法沖洗。所有的海景照都是站在陆地上拍摄的,凡风太强、有浪花、云很多、有船只等状况都不能拍摄。最适合拍摄的是在离海面100m以上的陡峭断崖,为了拍摄杉本博司需要考察周边的环境,看地图,研究气象情况,有时候还需要计算好月光的方位。
对后面的冲洗环节的要求更是苛刻。为了抑制显影不均匀所引起的斑点,杉本团队自己开发,改造了牙科使用的医疗机器。2002年,《海景》系列暂停,因为自从911事件之后,机场加强X光检查,把底片带回纽约工作室冲洗变得困难。而杉本博司觉得若做不到严密的品质控管,就只能停止了。
杉本博司的工作照。
他在《闪电原野》系列里甚至不再使用相机和镜头拍照,为了想知道怎么制造如同闪电一般的效果的画面,他花了大概3年,经历了无数实验,实验结果占了3大本的档案夹,用40万伏的电极瞬间放电,灼烧底片,创造不一样的闪电纹路。
像上帝曾经做过的那样:
在2012年,杉本博司第一次来中国办展并做公开讲座时,有观众问了他一个问题:
“杉本君,如果你有机会问上帝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杉本博司向翻译确认了一下是“问”一个问题后,还是决定不向上帝发问,而是对上帝说:
“我可以比你做得更好”——
听到这句时我愣了一下,
杉本博司接着说,
“所以我们一起来重新创造世界吧,
人类也能创造他们创造的世界。
给予人类可以钻研的知识,
却没有任何正确答案,这太不公平了。
别再和我开玩笑——这是我给上帝的回答。”
(回复“杉本博司”提取杉本博司讲座+个人纪录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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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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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艺术拉出〇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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